980515

 

  那天他手上拿著一杯快速飲料店的700 c.c.封膜杯走著,冰涼濕滑的觸感但是卻不會失手,太過乾淨導致指腹摩挲時還會發出「啾、啾」的聲音,稍微使點力就會凹陷馬上又會彈回原形的重量。

 

  杯壁一滴滴凝珠渲染指間。

 

  目不斜視、正前方,或者說根本就沒有任何明確的焦點,吸管已經準確送至嘴邊,喝一口之後,知道是珍珠奶茶。

 

  粉圓在舌尖打滾,是大顆的。


  固體內韌外滑,隨時都能被舔落一層膏質似的;液體是全糖不去冰。

 


  他甩下書包與吉他坐在公園的長椅上,由一根一根鐵條沿著扇型向外成形的圓弧,漆上刺眼卻鏽剝的白色。

  眼前的景色盡是大塊極亮的色塊,邊緣帶著光暈,就像海市蜃樓一樣的浮影,但耳邊嘈雜的尖叫與笑聲,風吹過水泥地再越過樹葉的氣味有塵土的呼吸跟沙沙的叫喊。

 

   穿著小碎花洋裝的小女生手抓氣球亂跑,在凹凸不平可能會磨傷膝蓋的的硬質地板上。

 

  紅色、粉紅色、粉綠色的汽球,最復古最古早的橢圓,有根線綁著。


  現在應該都是氦氣氣球了吧。

  他還記得小時候常常拉著爺爺或是隔壁的大哥去公園亂跑,回來的路上就會看到一個老伯在黑黑舊舊的腳踏車旁邊,後頭的置物架放著大大的、有點黃黃的保麗龍盒。

  老伯會從裡面抓出幾個彩色的汽球,他墊腳吃力往內望,純原色彩編織絢爛,交錯有如迷彩卻更炫目而迷人的一份印象。

  接著老伯從老舊的黑色鐵瓶旁邊拉出小管子,接上氣球的口,以奇怪的速度將這塊小小的橡皮撐漲,那管子就像是接在他的嘴巴裡一樣,他的腦也隨著眼前的色塊開始發暈,神智卻清醒。
  

 

  目光無法轉移。

 

 

 

 

通常爺爺會在公園內的小攤販買吹泡泡給他,而如果帶著他出門的是隔壁大哥哥,就會縱容他在老伯的車邊嘆息,再偶爾,大哥哥會買下一顆氣球,把棉線尾端繫著的石塊托在他掌心。

 

氫氣──當然他那時不知道氫氣這東西──向上的拉力與石塊向下的重力相互抗衡著,手掌內的質量並不需動用多少臂肌纖維,但也許已經在他心中留下什麼痕跡。

 

雖然常常回家後因為調皮搗蛋、發揮創意,氣球就被迫跟石塊分開,白晃晃的剪刀「喀擦」一聲,氣球禿禿的頭頂就抵在曬衣陽台的天花板上,讓他一邊吃飯一邊含著眼淚偷看,生怕氣球會這麼跑掉。

 


  仔細想想,也許他是討厭氣球的。

 

 

只要有氣球拿回家,一堆死孩子就會跟他搶,害他忍不住動手貓人,於是就被罰;只要有氣球拿回家,他就會太開心不認真吃飯,結果還是被罰。

 

 

 

馬的,真是衰斃了。他有點惱地啐了一口。

 

脫力似的雙手靠在椅背上,頭往後仰,微長的髮自額際散倒。也許是該去修剪了,但總覺得身為彈吉他的憤青,就要保留那麼點叛逆的因子。至於留頭髮是不是憤青必備,這尚不是個需要探討的問題。

 

雖然這些長大後他想,都算是咎由自取,不過心中還是忍不住幹液無限啊!

 

 

 

現在也沒有像老伯那樣的人牽著腳踏車在賣新鮮的氣球了吧。

 

放眼所見一堆經由產業分工,現成的一切。

 

規模化標準化自動化統一化全球化商業化機械化電腦化自動化,台北不是我的家我的家鄉沒有霓虹燈,三件一百的成衣永遠比不上慈母手中那陳舊洗白的行簑。在老街吃過的豆花,最引他注意的永遠是掌心捧著的那塊缺角的碗,每個碗的花紋大同卻小異,筆畫間稍微的歪斜透露濕潤的筆尖沾暈色料,凝視著的目光,潤鬚彎曲舔拭碗面的弧度。

 

他看到遠方有個小丑,在表演幾個簡單的把戲欺騙國家幼苗,接著可能正告一段落,慢慢分送著氣球,剛剛幾個小孩子手上的玩物大概就是從他那裡而來。

 

只是真沒想到在台灣也能看到小丑,他以為只有在洋片或國外的公園才能看到,什麼時候進口這種街頭藝人了?

 

 

噴泉、石地、白鴿、森林。

 

 

看看時間也該閃人,考慮去唱片行看看披頭四或綠洲的CD,或是朝聖一下X-Japan跟小紅莓、Mr.Children…翹課後的下午要好好利用,不是拿來應付喬克叔叔的。只是經過小丑所在的歡樂位置時,他仍然忍不住被一顆飛奔而過的鮮豔氣球吸引了目光,彷彿白鴿飛過眼前,輕飄而不留痕跡。

 

然後他不經意看向小丑的方向。

 

圓潤而寬鬆的衣裳下,應該是肥胖的肚子卻透著一股細瘦的骨感,好像普通的樹幹;他把目光上移,黃黃捲捲的假髮向外延伸有如牛角麵包,顏色倒是挺像棉花糖的;頂戴圓錐小帽,讓牛角麵包看來更扁。

 

踏著滑稽的步伐,逗得四周的人哈哈大笑。

 

也許在這躁鬱而水泥白的國家飛來一抹歪斜。

 

至於臉部則讓他無言。

 

不僅僅證實了他的猜測,更是整個角色扮演最大敗筆所在。

 

誇張的眼影與睫毛,藍色蝶翼一搧一搧,興許掀起塔克拉瑪干的表面毀壞了絲路。

 

白粉為底而五顏六色的彩妝、醃梅般的鼻子、臘腸似的嘴巴,完美配件如斯,竟裝置在尖顎猴腮、瘦不拉機的臉上,嚴重違和。

 

大概像金針菇插在波士頓蛋糕上。

 

他覺得這傢伙實在太不專業,簡直嚴重違背「小丑」一角在他心目中的可愛大叔形象。

 

當然這些都只是他個人微小的心理活動。所以可能是他定格定太久,讓小丑先生以為這名高中男生有什麼不足為外人道的想望,小丑先生張望了一下,看看自己大大右手,靈機一動似的,抽出一根細線、連結典型的氣球,送到他眼前。

 

於是忽然間,面無表情的高中男生面前、或說微怒而睜大的雙眼之前,飛進一朵渾圓的花。

 

 

從死白中,綻放。

 

 

  應該緩慢的破繭而行突然被電子儀器以好幾倍速放映,崩壞震撼人心的感動瞬間。一如他被放大的原色驚醒,回神之後,近乎睚眥欲裂。

 

  卡帶回溯。

 

  其實回想起來,那張氣球後面的花臉是沒有惡意的,甚至是微笑著帶著一些疑惑,也許他疑惑著眼前的高中男生為什麼遲遲不收下氣球,身體保持微微前傾,然後歪了歪頭,以紅鼻子為軸心,如同電視裡所有的小丑。

 

 

  小丑彷彿皮影戲中的傀儡。

 

 

  Why so serious……

 

 

  而他意識到自己竟然是被誤會成想要氣球,心生一股豈有此理的感覺,甚至感到被侮辱。

 

 

  誰稀罕你的氣球!

 

  說服力甚微根本可笑,起頭已經結巴,後面再有氣勢都無法挽回。大漠孤煙直,那起頭的筆卻濺墨微顫,勢必揉碎東漢之壯舉,再一口吞吃入腹。

 

 

  一如,後悔。

 

 

 

  氣急敗壞地拍開小丑的手,厚厚的手套發出吸收力度的悶吭;然後他頭也不回地走,帥氣將吉他甩至背上,撞得他脊樑生疼,留下好心被雷親的小丑,滿臉不明所以。

 

  

  侵略如火如他走著,這城市的夏天午後使人不敢恭維,越走越熱,全身悶在襯衫材質內的感覺很差。

 

 

  差的究竟是生理還是心理。也許生理影響了心理也許心理影響了生理,也許是這個社會影響了心理也變態地改變了他的生理。

 

  這個世界怎麼可能沒有他想像的這麼壞。每個人或許是社會上的小小齒輪而這陳腐老舊的機器已經乾澀喑啞難為聽詰屈聱牙尖銳刺耳斑剝碎裂,最外層的已經鏽跡斑斑齒輪汙損原來應該完美接合的陣容如今怎得獵戶與天蠍相斥逃殺。

 

  為何終究走至地步如斯?那伶纖手玉指玄捏半遮面,吊著拔尖的嗓兒眼波流轉。

 

 

 

 

  風風火火地閃入唱片行,透明的自動門彷彿兩條空間軸組成的面般隔開兩個不同的世界,人生都由黑暗的深處成長你的腿間有我我的腿間是你,油彩乾涸還未龜裂的濃膜柔軟如章魚卻沒有孔隙,魔幻手指一瞬間一晃眼一個翻面,猜不出笑在你的心底哭出你的淚滴。

 

  一樣透明的空氣卻有不同的觸感。沒有任何情緒像小分子可以透膜進行內外密度平衡。前腳踏入,正要問櫃檯老闆有沒有新貨,但火氣突然再度爆發、燃燒得更猛烈。

 

  幹!林杯奇蒙子(心情)夠歹啊,還要被兩個爛人閃。他罵咧道。

 

  徑直到旁邊的椅子甩下書包,對待吉他倒是小心翼翼。正在無人小店櫃檯打得火熱、貌似店員的情侶兩名不招呼客人也就算,從他光臨之後機械音喊出「歡迎光臨」都對他沒有什麼反應,此時聞言也只是滿不在乎地瞟了他一眼,膩膩地道。

 

 

  看不過去就去找一個閃回來啊。又趁著下午非人潮空檔,意圖焚盡清閒的粉紅色冷氣。

 

  靠杯!講得我很沒行情咧,廁所借我嘿!

 

  被我們刺激到,要去洗手間洩一下膩?

 

 

  他回了個中指,放任那一搭一唱的連體嬰繼續嘴賤,自行進入洗手間將外面的襯衫脫掉,換下溼透了的吊嘎,洗把臉便打赤膊坐上馬桶。

 

  其實剝離汗濕窒悶的衣服,皮膚暢快接觸清涼後,他的火氣就小多了。他並非不明理,雖然常常忍不住想推卸責任……怎樣,自己在腦袋想想也有罪嗎?而且他才不屑要那顆氣球咧,明明就是死小孩愛玩的東西。

 

  順手從旁抽出一根七星點燃,享受午後的放空。

 

 

 

  待到他重新穿上晾乾的襯衫,布料與皮膚已經沒有黏在一起的不適;打開洗手間的門,清爽的人工氣流撲面而來,帶走一些溫度。

 

 

  嗨完了喔,有沒有很爽?此時只剩下一個人的店員操著台台的口音調侃。

 

  爽到有剩啦。

 

 

  他自己承認對小丑的態度確實差了點,即使小丑是一片好意。人如果不矛盾就不是人類,太極與論語不過就是個理想,事有雙面而感性理性永遠無法油水分離,就像人類永遠苦無實際理論心靈存於大腦或者心臟裡。

 

  憤青揉揉頭髮想,法律沒規定他不能不爽吧?

 

  

 

  隔天下午他依舊翹了課,理由令他不想承認的就是罪惡感。他在心中不斷自我厭惡。也不是專程找小丑道歉的,不過是衝動──大概類似於某天上著線性代數,困頓的腦中突然清醒過來叫嚷好想吃麻辣鴨血。

 

  坐了許久,曬了兩個小時的滾燙日光直到白色的圓球變成橘紅色,滾燙,他沒想到竟然撲了個空。熬到了下課或者終於考試考完想一嘗夙願飛奔去吃麻辣鴨血,老闆竟然張貼佈告說全家出國去北海道度假,這一個禮拜都不會開店下次請早。

 

  表皮像被蒸開來的發脹生疼,即使傍晚徐來涼風也硬是被表皮的灰塵與黏汗阻擋,他覺得自己像白痴一樣。

 

 

  年輕人,怎麼這麼晚還沒回家,是被女朋友拋棄咩?

 

  打掃的阿伯拿著竹掃把與畚箕路過他身邊,操著閩南語出聲問。

 

  他看看花圃中央的大鐘,確定自己是白癡,居然還浪費時間在這裡發呆。

 

  四周的少婦與奔跑的小鬼都已經不見人影,只剩下存在腦海的淺薄印象,也僅止於印象,已經記不得有幾個小鬼那少婦又穿著什麼樣的洋裝,好像變成抽象的概念文字又隱約有些動態的畫格。

 

  路燈顫顫地亮起,暗紫色的天空已經籠罩視野,投影在樹梢,只餘遠遠堤防的盡頂,緩緩有橘色的光暈漸層,好像小時候穿著新買的白色T恤,卻在撕醡醬麵油包的時候不小心濺了上去。

 

  然後,他竟鬼使神差地問那阿伯,為什麼那小丑今天沒有來。

 

 

 

  接著的幾天就完全不可理喻。

 

  理論上來說第一天撲空,第二天就不會再去了。可是他就是鬼使神差了。

 

  他坐在第一次遇到小丑的那個位置,鋼條組成的長椅上,可能拿著一杯飲料,或者沒有,或着抱着他的吉他,裝作不是為了小丑而來,只是個平常的翹課學生。

 

  話雖如此,他也真的就是個翹課的平常學生。

 

  功課還算過得去,在吉他社裡隨便混個名堂,本來約好一起組團闖天下的朋友休學去幫老爸顧唱片行,自己就沒鬥志──說難聽點就沒膽自力更生的小俗辣而已。

 

  忽然被烏雲罩頂失去太陽的照射,讓眼下的布鞋瞬間黯淡,不只是青春連世界都配合自己黯淡了,Adidas腳尖前有雙金黃而頂端捲翹的滑稽鞋子,再來是紅色大點點配上黃綠條紋的胖胖腿,到這裡他大概知道是誰了,就是那個應該在發送氣球,一邊發某些店家雇用他分送的名片的小丑。

 

  果不其然地,小丑眨眨四周畫滿誇張星星的雙眼,搭上諷刺的淚滴,把快樂分送給人,把右手握着的氣球遞給他。他這次沒有拍走,而是選擇收下。他已經連續來這裡好幾次,無論放空也好,手上枕著吉他也好,小丑總不管他是否有餘力接過氣球,就緩緩把氣球遞到他的面前。

 

 

  那是種微妙的速度,跟殺頭一樣。

 

 

小丑從來沒有多問他為什麼會拍開他的氣球,也不問為什麼後來又收下他的氣球。接連拿了好幾天的氣球回家,路過唱片行會被店員恥笑,而爸爸媽媽除了一開始表示懷念,也說了許多關於氣球的往事。

 

 

不知道哪根神經接錯了線,也不知道誰說的國語出了問題,他接過氣球之後,竟然不知好歹地吐槽出心中沉澱的酒粕。

 

 

我覺得你這小丑真他爸的爛。拿著氣球,他坐在長椅上,翹著一邊嘴角。

 

 

然後小丑問:你要不要,來當我的助手?

 

 

 

於是他開始翹掉自以為是的廢課,在有空的下午,抱著吉他到公園幫小丑伴奏,讓他雜耍時更多一層聽覺的吸引力,引發更強的韻律,吸引人潮提高投資報酬率。

 

或者幫小丑拿著道具,看他唬爛兒童耍些破綻百出的把戲,看似純真年紀的孩子爭先恐後地破梗,令他無限傻眼;他看看小丑是否會有困擾的模樣,小丑也只是從絲巾中變出氣球兔子給第一個搶答的小朋友。

 

 

死小孩們不怎麼介意多了個臉看起來很兇的高中大哥,對此他感到有點奇怪,至少自己小學的時候,看到年紀比自己大的人(尤其還成群結黨的話)就會怕得要死,以為是不良少年。

 

 

人防我,我防人,我看青山多嫵媚,青山看我應如是。

 

 

本來自從朋友退社休學之後就隨隨便便混過的吉他,弦與弦與骨頭與過去與快樂與熱血與……突然連繫了起來,捏緊PICK的觸感與指腹按壓封閉和絃的手感。

 

 

某些,一直都在;某些,從來不在。

 

 

有時候名片跟可愛的氣球都分發完了,小丑會去販賣機投幣買兩罐冰涼的易開罐跟他一起坐在椅子上,整個下午的熱度彷彿就這樣消失了,背肌雖然因為長時間彈奏有些僵硬,左手的繭也暗暗生疼,但敷著凍涼的鋁罐,快意的飲料入腸,倒也算很值得。

 

 

並不是有多少機會可以一直專注在音樂裡的。

 

他悵然。雙手握緊,想像這是一個橡皮囊而內在就是他的勇氣。

 

 

我曾經要跟朋友組一個樂團,準備都差不多,就缺個鼓手。

 

他看著花鐘鐘面說。小丑靜靜聽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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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手也沒什麼,其實最基本的主唱跟吉他橋好就行了。

 

 

不自覺。

 

他撥撥頭髮,欲藉此揮掉洩露出的什麼。後悔了,好像不小心出賣了某部分剛強。而說出來哪裡不好,好像也沒有。可是他選擇了多說些去挽回,在小丑的眼中卻已經沒有挽回的餘地,長長一疊遊戲機點數換過女朋友想要的粉紅色玩具錶被捲入碎紙機中喀啦喀啦;幾個小時前小女孩抱著的娃娃嘴巴以噁心的挪動咬入塑膠製長型蘿蔔條。

 

 

小丑聽了進去,小丑眼鏡下的視線聚焦著。

 

他有點恍惚,該從何說起。

 

 

手掌紋路沁著汗,鬆開了攤在眼前。

 

 

也許他同時質疑自己的未來,繼承家業的朋友休學之後,運用所學重新裝潢將老爸的唱片行改頭換面,開發多樣顧客群;而另一個傢伙追隨朋友的腳步逃學逃家把吉他與音樂當作志業,在地下樂團努力闖蕩,白天又去朋友家幫忙打情罵俏。

 

他曾經也一時熱血想靠音樂混口飯吃,成為與披頭四稍微沾得上邊的音樂人。

 

但畢竟他怕。

 

 

流言流語也讓他感到焦躁,校內流傳兩個朋友繪聲繪色耳語,最了解他們的他竟是雙拳難敵四手,四手難敵八掌。最不想踏入的渾水卻最容易涉入,漸漸他不在意那是真是假。

 

 

虧我之前還為了組團,練了貝斯。他說。因為不缺吉他手了。

 

 

而他現在身邊擺著的,卻是吉他。

 

 

小丑在座位上東扭西扭,動作不大但搭配上他塞腫的體型就實在不能說小,難免會撞到正在感懷青春的他,火氣又不打一處來。

 

 

幹,林杯這麼有氣氛都被你破壞光光!他怒喝。

 

小丑慌忙對他擺擺手表示並無此意,扶扶眼鏡又在肥胖褲袋四處搜索,終於找出目標──一根像蚯蚓的有色橡皮。

 

小丑拉了拉,放到嘴邊用力吹,像判官黑壓壓的長舌,瘦尖的面頰跟著蚯蚓一起鼓起如蛙肚,不過看起來卻費力得多,好像下一秒眼睛就會彈到鏡片上,噴濺組織液。

 

看起來費力,不過吹好成大型德國香腸也沒有花幾秒的時間,他接著東坳西轉,啾啾的摩擦聲就跟白板筆一樣刺耳,心臟吊得老高,停滯在最高點等著不知道什麼時候的自由加速度,泛起酸酸麻麻的緊張。

 

香腸瞬間被腰斬成好幾段,在已經脫下手套的骨感指間翻轉變換,燈光下的殘影就像萬花筒。座位邊的手套看來整潔,其實也有縫補洗漂的痕跡,只是十分細緻。

 

 

他想起以前的那個大哥哥,也是這樣,節儉得很,布鞋總是刷了又洗,洗了又補,看起來卻一點也不破爛。有時候他故意偷懶就把媽媽交代他洗的鞋子丟給大哥哥;大哥哥也不怎麼花錢,沒什麼看他買流行的四驅車或電子寵物機,卻會從口袋裡拿出零錢,買給他一顆最後都沒啥好下場的氣球。

 

那些氣球的最終處置如何他記不清楚,至少不是像棉花糖一樣被老爸放到冰箱上面,吃完晚飯看到棉花糖已經從雪人驟減成冰棒,進了他的肚子。

 

 

 

小丑努力作業,把一段段小香腸往內鎖緊。

 

也許他也沒那麼討厭氣球。

 

 

小時候他還沒有自己的書房,書桌就擺在客廳電視的旁邊,往左轉就可以直接看大螢幕電視的距離。那天晚上他功課偷懶沒寫完,拖拖拉拉鬱鬱卒卒悶在書桌前埋頭苦幹,只能聽著走廊外隔壁大哥哥跟同層樓的小孩玩得開心的聲音。

 

大哥哥不知道是不是玩瘋了,沒敲門直接進來,後來他就沒有什麼印象了,醒過來之後只看到老爸老媽,還有拿著綠色香腸氣球在一旁呆滯的大哥哥。少年老成的眼鏡底下不知道看著哪裡。

 

老媽跟他說,大哥哥原來是想拿氣球跟他一起玩,氣球才往他面前猛地一送,可能是被嚇到了,他的腦袋就往電視撞。

 

之後他的腦袋痛了好久,不過估計應該是沒有遺漏掉什麼東西,他曾經害怕得躺在床上都怕會不會其實有腦出血從此一睡不醒,對於死亡總是抱持奇妙的態度,他可以突然抓緊老爸老媽的褲管大哭說不要他們死掉,外公過世他知道應該是要哭的時刻卻沒有半點情緒。

 

那陣子大哥哥都戰戰兢兢地,好像怕著什麼,他看著大哥哥,不明所以,突然態度轉變讓他感到隱隱的不安。

 

也不知道是不是氣球瞬間被污名化,有段時間他幾乎沒有看到氣球。

 

 

他捂著顱側彷彿有感覺浮現的位置。

 

 

葛格我好喜歡氣球,帶我去買氣球。他像拉著氣球一般,拉著大哥哥說。

 

 

 

而大哥哥沒多久就搬走了。

 

 

 

看著眼前獻寶般綠色的花型氣球,接過。

 

也許我也不是那麼討厭氣球的。他愣愣地說。

 

然後他看到小丑還是那張厚厚油彩下有些汗濕的臉,加深的笑意。

 

他還來不及消化小丑欣喜的原因,小丑又說,他曾經玩鼓。

 

 

 

 

他坐在書桌前,檯燈之下的紙筆音符行走。四周飄滿了氣球,紅色綠色藍色黃色紫色白色粉紅色,橢圓的長的貴賓狗的長頸鹿的頑皮豹的,在天花板飛的沒氣的在地上爬的。

 

把玩著那一朵圓滾滾、帶著澄澈寶石色澤的花,他好像發現了什麼。

 

然後抓起牆角的貝斯,打開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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